“我想再陪你走一遭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吴邪一掌拍在桌子上,对眼前那个没有表情的人说的话。旁边的胖子被这一吓大气也不敢出,是个人都听得出吴邪他强忍着发颤的声音背后的咬牙切齿。
古旧的木桌子随之吱呀晃了两晃,灰尘簌簌地抖了下来。
张起灵就这么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是吴邪一掌拍在桌子上,对眼前那个没有表情的人说的话。旁边的胖子被这一吓大气也不敢出,是个人都听得出吴邪他强忍着发颤的声音背后的咬牙切齿。
古旧的木桌子随之吱呀晃了两晃,灰尘簌簌地抖了下来。
张起灵就这么看着他,没有说话。
1。
这一次是张起灵找上门的。
那时吴邪刚办妥出院手续回家躺了不到一个星期,胖子也本着兄弟情分、跟吴家人死缠烂打了几番,才来了杭州打理吴邪的起居。赶到小古董店一眼看到那半卧在躺椅上小憩的人时,胖子总算缓了口气。
想起大半年前那鲜血淋漓的画面,胖子至今还心有余悸。吴邪被推进急救室的时候,人早就没了知觉,身上身下两张床单都被染红了大半。要不是张起灵不 啃一声一个人进了那阴湿古怪的地方,要不是吴邪死活要偷偷跟在他后头,要不是……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胖子连想都不敢想,反正最后见到的是张起灵横抱着吴邪出 来,怀里那个一身是血的人身侧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好像连白森森的骨头都能看到。张起灵从呆住了的胖子身边走过的时候,只说了一句,“是我害了他。”
胖子恐怕一直都会记得,那声音冷得让人发颤,像是一个人从死亡深处走出来,连活着本身这件事都忘了。
后来吴家的人赶到医院的时候,眼看着一拳就要挥到那张始终看不清表情的脸上。
可是那人还是连一动都没有动,低着的头缓缓抬了起来,吴二白的拳头也就顿在了半空中,到底没有落下去。吴一穷在背后拉住了二弟的肩,看着张起灵的脸一字一沉地说:“留在这里,一步也不准走。什么事都等人醒来后再找你算。”
转身就往病房走的路上顿了顿脚步,吴一穷又回过头来,“当然,等吴邪醒了,你要是再敢踏进杭州一步。就不要小看吴家在地底下的势力。”
本来扒在病房外的胖子一身肉都抖了一抖,心想终于是放了狠话。也好,吴家的人是该管管这小三爷了,再死活跟着那人折腾下去,几条命都得赔进去。
2。
所以现在,当胖子刚在小古董店落脚没几天,大清早的一开门看到门沿上坐着的那人背影时,第一反应就是是嘭的一下把门关上。死撑着门把手碎碎念着告诉自己这是幻觉是幻觉。
可是咚咚的敲门声还是响了起来,不急却很是笃定,一下、一下都敲在胖子的心头上——敲得人心渗得慌。适逢里屋传来吴邪嚷嚷着的声音:“胖子——去开门啊。”
一咬牙一狠心拉开了门,胖子叹了口气:“何苦呢。”也不知是对谁说的。
然后吴邪就从里面走了出来,一只手扶着墙壁。小古董店还没开铺,屋子里光线微弱,可两人都清楚地看到吴邪的脸。他的表情没有张皇,却一下子红了眼眶。
胖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结果还是闭上了。
这大半年里胖子虽然自己不在这边,但头两个月还是会在饭局上听人随口说起吴家这回真是翻了天,比如吴小三爷又从医院溜了、比如吴小三爷又把医院的东西砸了。最后任谁都是摇摇头一句,什么孽缘哦。
自己也是跑了些地方,偷着替吴邪打听过张起灵的去向,结果终归是杳无音信。像以前很多次一样,整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谁想绕了这么一圈下来,那人居然会自己回来。是的,胖子脑海里用的是“居然”这个词。他以为那小哥终究是冷血,不论是谁的生死放在他身上都可以头也不回——当时吴邪都那样了,他甚至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多说。或许把吴邪抱去医院也算是尽了情义了。
“小…小哥,你先进来吧。”胖子带上门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锁上了。
回身拉下灯线,昏黄的灯光明明灭灭闪了两下,亮了起来。揉着眉心走到桌边,呲的一声把凳子拉开,胖子按了按吴邪的肩,“别傻站着。你们都坐下好好说清楚。”
3。
可以听见挂钟一下一下摆着,三个人跟着一屋子的古物一起沉默,怎样的心思都被时间拉长了。不知道就这么酝酿了多久,胖子看到烟灰缸里已经有两支燃尽烟头了,几次想开口阻止说天真同志你才刚出院,最后还是识相地闭紧了嘴。
吴邪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第三根烟,缓缓烧着。云烟袅绕的这么一段距离,张起灵垂下眼来不知目光落在哪里。
只是这一场大病下来,连张起灵都察觉吴邪瘦了,原本在斗里还算宽大有力的一双手,有了粗糙的褶皱,骨节处过分地凸起,瘦得不成样子。
谁知道他张起灵是怎么想的。明明当年吴邪劝他放弃的时候,他冷冷地看自己一眼头也没回就走了;当年把自家钥匙塞给他说就当这是你家的时候,第二天 就被大剌剌地放在了桌子上;当年自己满心热血地说如果你消失至少我会发现,后来呢,那人还不是皱着眉头说你怎么又在这里。那么多那么多想当年,抽两根半烟 的时间吴邪终于发现当年的自己真他娘的傻。
只是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自己用了几年的时间都没发现。
原本好不容易想通了,像什么“浮云恰似人情薄,行云行雨本无情”;像什么“也不过往事如斯三更梦里事,倒不如就此山穷水末不相逢”。早前在医院, 除去前两个月的闹腾,后来的半年里吴邪把自己牙根都读酸了,终于以为自己什么都看开了——哪怕曾经生死相许的人到头来就换来个陌路一瞥,也无所谓了。
结果吴邪还是太高估了自己,微微发颤的指尖出卖了他。
这一根烟没有抽完,燃到一半的时候就把它掐灭了。吴邪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尽量让眼神显得平静一些。
“怎么了。”开口才发现声音都是哑的,像是很多年沉默的人,突然找回了语言。
4。
怎么了。
老实说,连张起灵自己也没想明白怎么兜兜转转又走回了这里。是想在这里找出谜底?是想继续走上从前那条路?还是只想看看他现在过得好不好?想给他一个交代?尽是些不着边的事。
半晌,苍灯黄卷,杯底的茶渍沾污了桌面的书卷,张起灵的嘴开开合合,其实没说几句话,吴邪却听着特别漫长。像是半个世纪没有听见的声音,突然开了口,每一个字都把心里撞得空荡荡的。
最后吴邪只听清了一句“那些事情,我一个人也是要去找的。”
然后吴邪脑子里绷紧的最后那根线就断了,他想你他娘的要找就找去啊关小爷我屁事,你他娘的还回来见我一次是什么意思,你他娘的明明知道……
千万句骂娘话堵在胸口,只剩下这么一句故作平静的,“我想再陪你走一遭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他娘的明明知道我好不容易才想清楚要放弃的。
5。
后来发生了什么吴邪自己也记不清了。
胖子被吓了这么一跳之后还是硬着头皮把眼睛都红了的吴邪硬生生扯回了房间里按在床上,深深吐了一口气说:“在这呆着。你们俩想死,胖爷我还想多活几年。”
走出房门的时候,胖子拍了拍自己的脸,咬着牙回到桌前。得,小哥连姿势都没变过。
到了这份上也不能再任这两人折腾了,虽然有些东西不该由自己开口说,“那啥,小哥啊。我觉得天真同志他对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想想你以前遇见 的那些人,都是怎么对你的。把你当饵的?利用你下斗的?”顿了顿,胖子努力组织语言,“这些年里都是一起走过来的,虽说胖爷我没啥心肺,但也都看在眼里。 大概再没有人对你,会比他更用心。”
自己半辈子都没这么正经这么酸过,“你要是真感到有愧,就留下来好好对他,他这伤,恐怕下半辈子也都走不远了。但你要是没这心思,就别再来找他。”
不管了,就算知道这一通话会带来什么后果,胖爷我也不管了,这恶人就我来当了。
看到张起灵抬起头来,眼睛像是看着自己,又像是穿过自己看向黑黢黢的里屋。深深地看了一眼,像是要把什么都烙在眼里,但也只是那么一眼而已。结果还是一句话没再多说,张起灵起身就走的时候,胖子也算是松了一口气,果不其然。
一时间想到以前好像看过这么一句话,“把破灭还给等待,把沧桑还给深情…下一句是什么来着?哦对,回忆留给自己。”胖子猛然又被自己这么一个念头给酸的一抖。但想想也是这样,谁能一直留着呢,张起灵这么一走,天真同志你不照样拍一拍身上的尘土,开始低头过日子。
6。
听到关门声吴邪从房里出来时,脸上已经没太多波澜了。
他说:“就这样吧。”那声音就好比在说:我不抽烟、我不喝酒般天生自然。
“不过胖子,有一点你说错了……他就是装,他哪里会分不清真心假意?就像他也不是每个人都会救的,一个道理。”
其实有些东西,只要两个人明白就够了,谁也不用挑明了说。不然在那段朝不保夕的日子里,他吴邪也就不会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那个人身边了。可能是一 次出手掩护的臂膀,可能是蛇沼地里醒来披在身上的外衣,可能是孔洞外十几个日夜的枯等,可能是一句酝酿不出的话。所有的细节回过头来想都会隐隐刺痛,当时 处身其中视为理所当然的,现在他们都不能给彼此再多了。
吴邪揉了揉眼睛,低下头来,“胖子你别这样看我,我没事。刚才说什么再陪他一起走,都是气话。别当真。”
反正一切人心上的疼痛都能在在那么份长长的平日下医治好了。时间再久一点,摆张方桌便能开始的棋弈,用凉水也能淘江米酒吃,不用什么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
借着这契机,做回原先那个安知天命的小老板。每天数着日子过活,有钱来了笑意都遮不住。店里人少的时候,拉开门帘搬张躺椅在店外假寐,看人来人往,看时间慢慢过。有时候跟隔壁西泠印社的人闲谈,说说上古的事情、岁月沉淀下来的一些人间物话。
7。
吴邪突然有些感谢张起灵来见自己这一面,原来一直梗在心口的什么,总算看清了、说开了、放下了。虽说带着些诀别的意味,也没什么关系了。从前不 懂,以为生活中的很多人与事都跟一辈子挂钩。隔段时间想起来,忽然就找不到了。话是这么说的,很多人跟你一起走路,但只有一两个甚至没有人陪着你老。
渐渐安定下来的一个人,也就这么本分地做着古玩的生意。闲下来的时候操着一手好字,照着诗集词典抄几幅对联,有时客人看着喜欢了也就顺几联回去。比方说“梦中千万山,一笑咫尺间”、比方说“相携此夕干戈际,一听笙歌一慨然”,比方说“人生只有一杯酒,惆怅良辰又相误”。
对了,还有那么一副,从前在元诗选里读来的。吴邪自个儿小心裱了起来,旁人来问的时候他都笑着摆摆手说不卖,
“何当去逐麒麟客,不老歌残已白头。”
8。
这当然,不是故事的最后。
其实吴邪也还没有那么老,只是发鬓可以看见几绺银丝,眼角有了深深浅浅的褶皱。
其实张起灵也还没有走远,只是偶尔经过杭州,再偶尔路过小古董店门口。他看过吴邪裱起的那句诗,想着字真好看。
其实两人看上去都是冷淡没什么情感的人,偏生是这样的人,在感情上是绝对懒惰的,做不来朝三暮四这回事。
或许我们应该相信这么一个道理,假如两人都已过尽千帆皆不是,大概会是适合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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