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区的市场还没闹起来，乌鸦在远处低低地叫着，拍了拍翅膀，飞向比远方还远的地方。
老鼠盘腿坐在地板上，朝掌心呵了一口气，白白的水雾还没来得及成型，一下子就消散了。
解开睡觉时绑在腕上的发带，低下头来三两下随意地扎好了头发。
紫苑大概还没醒来。老鼠起身披上坎肩，这么想着。
天气一转凉，紫苑起床的时间就越来越晚了，整个人缩在被窝里，一副不冬眠到春天不罢休的样子。老鼠记得有一次紫苑跟他说，十一月里会出奇的冷吗。
NO.6是没有四季的，每一个人都穿着一样的纤维制服。
紫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老鼠头也没抬地想要笑他小少爷，冬暖夏凉春去秋来都不晓得的少爷。可是最后老鼠什么也没说，他动了动眼皮，沉默地看着坐在书堆上的紫苑把头埋进膝盖间，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大衣。
在习惯寒冷之前，要学会一个人取暖。
这种道理不需要老鼠重复第二次。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就像天气，不是今天的温度可以与明日的温度相加，两个严寒深处的人在一起并不意味着温暖彼此。
老鼠在走向厨房的长廊里经过紫苑睡觉的地方，门虚掩着，床上裹成小小的一团。
真是怕冷的家伙，想到这里，老鼠的脸上露出为不可察的笑意，带着些宠溺的无可奈何。
拿着长勺缓缓拌着茶汤，里面添了少许白芷，说是这味药会有种甜腻的暖香。
这些东西在西区是罕见的，从借狗人或者力河那里，有时候是走黑市的商贩，总有这样那样奇奇怪怪的物件。看古书上说是能驱寒，老鼠便连摸带抢地弄回了家。
就着屋外的河水缓缓熬着，小屋里一下子便酝酿出一小片雾气。晃神的片刻，老鼠恨恨地想，又是被紫苑传染了。
“喔，殿下终于醒了？”听见拖沓的脚步声，老鼠回身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
紫苑俨然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睡衣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颈项间一大截蛇纹。一只手揉着眼睛，开口的声音都是软趴趴的，“老鼠你在煮什么？”
紫苑慢慢踱着步子走进，吸了吸鼻子，探过头来想看。
老鼠好整以暇地斜倚着身子，打量紫苑的侧脸。
“想喝吗？要支付报酬的哦。”
老鼠用好听的声音说出蛊惑人的话语，单手捏住紫苑的下颔，指腹轻轻摩挲着。
不待紫苑回答，他含下一口茶汤，微微俯下身。缓缓渡进对方的口中，唇齿间流转了一遍，留下带着涩味的甘甜。
紫苑能够感受到老鼠的鼻尖轻轻抵着自己的鼻尖，带着些微的战栗，那大概是与自己血液跳动的共鸣。
身体渐渐暖了起来，从齿缝到舌尖，一点一点蔓延至全身，不留余地地侵占着自己的全部。像是兵临城下不分夜朝，拼进了所有的力气，也只是令自己的不安感陷入这小小的困局。
就像你曾经想去一个地方，想过很久了，而有一天他就带着你这么走了。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没有回头路。
直到紫苑被老鼠放开的时候，已经有些喘不过气。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脸涨得通红。
老鼠眯起眼，笑得有些促狭，“味道如何，殿下？”
“……还不错。”
显然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回答的老鼠明显一滞，随后想，这孩子又长大了啊。
“好像，没那么冷了啊。老鼠。”紫苑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接过老鼠手中的长勺，侧过脸来冲着他笑。
“以后每个冬天都喝这种茶汤吧？”
看着紫苑专注的模样，隔着一小片暖气蒸腾的白雾。茶汤的色泽是越熬越深的，小小的几片白芷浮浮沉沉。
一直以来，紫苑说每句话都是用极认真的、让人忍不住就此确信的口吻，甚至在那一瞬间，连老鼠都要对“以后的每一个冬天”信以为真。
人这一生能有多少个冬天，你甚至连从初冬到冬末会发生的事情都无法预料。要知道，生命在这里，可能比一株入冬而开的花还要脆弱。
一个人活着是很艰难的，要承担起艰难的一切，在一条狭窄的小径上奔突，明日天涯，都没办法回头。
我们这样的人，明明是谈不上“以后”的啊。
没来由地烦躁起来，就像每次听到那人说“我很喜欢你”“没有你就活不下去”“我不会离开你”时，那种从身体最深处浸染开来的恐慌和不安。
脱离自己掌控的感觉真不好受，刚才那一点好心情就被这么一句话搅和干净。
老鼠抓了抓头发，想要转身走出厨房的时候，紫苑却舀起一勺茶汤送到眼前。
“再喝一点吧？等下到外面会很冷的。”
紫苑就这么无所顾忌地看向自己，带着期待，眼底的光亮一片清明。
老鼠很想告诉他，紫苑，这里一直都这么冷。紫苑，我们甚至没办法在这里过完一个冬天。
想说的话千回百转到了嘴边就只剩下一句，“我先去拿件外套给你披着。别一直穿着睡衣。”
或许就该像紫苑说的那样吧，在下一个春天来临之前，让我们短暂地拥抱。
天亮了，有光线，有市井的声音。乌鸦飞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