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送给 Green 阿绿的文。能够遇见同样喜欢听摇滚听独立的你,真的很开心/w\。
* 文中私心出现大量音乐相关,带*处在文末有附录注释。
* 私心成分很大,大概不能算bl?只是有暧昧。
他微微侧首垂下头来,额前的碎发半遮了眼,软软地在眉眼间落下一片阴影。有些不耐地拂拂刘海,边想着又该剪头发了,边摘下耳机取出CD机里面的碟片朝着店门口扬了扬,“喂,便宜点啦。”
被叫“喂”的男人正翘着两条长腿坐在电脑前,撑着脑袋头也没回地答,“不行。”
他抿了抿嘴,把耳机线绕着CD机一圈圈缠好,扔回了书包里。按扁书包的空囊,一甩手挎上单肩从高脚凳上跳了下来。随手扒拉着堆满CD的桌面,“啧,你就不能整理一下嘛。”这样抱怨着,好不容易才找回已经分了家的歌词本和碟壳,把刚才正听着的碟塞了回去。
扯扯自己的衣摆,走到男人跟前扒着他电脑屏幕边缘,晃了晃手里的碟,“喏,帮我留着,今天没带钱。”
男人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大概是因为长时间不见阳光而显得有些困顿找不着焦点。指尖点了点眼前男生的眉心,“拿回家听着先吧。明天记得来。”
“哦?”男生一挑眉。
“……记得来还钱。”
1。
男人是学校对面打口CD店*的小老板,周边的店拆的拆搬的搬,只有他这一间默默无声地跟工商局顽强抗衡,一开就是好多年。
总有那么一些中午放学溜出校门跨过天桥去对面吃快餐或者玩桌游的学生,他们都认得他了——白T加上黑色铅笔裤,衬得两条腿修长,男人偏瘦,即便是将近三十而立的年龄依旧能把铅笔裤穿出味道,冬天就只用在外面披一件毛绒外套。一年四季都是趿着双人字拖拎一袋快餐慢吞吞踱回店里,永远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这是大家的共同结论。
久而久之,一拨拨的学生来去,也都跟他混了个眼熟,遇见的时候会打个招呼,甚至偶尔玩桌游五缺一还会喊上他一起。不过大部分时候他也只是摆摆手说就一盘,我还要看店。别人就拿胳膊肘捅捅他的腰腹诽他就你那店?大半个中午也没个人影的。
说起来这也是实话,虽然大家都熟了也想去给他店里捧捧场,可是到最后所有人都放弃了。“我们都是俗人啊……你就不能卖点pop的欧美乐吗?”
他耸耸肩,轻描淡写地白了他们一眼,“你们爱听不听。”
这时男人会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句话:离我们最近的恒星在40万亿光年之外,幸好我们很孤独。
幸好很孤独,所以就算没人听得懂,那也没什么。
之后的时间里人就更少了一些,有时候可能一整个下午就只有他一个人在店里单曲循环。倒也不觉得这样的时间很难熬,昏黄的吊灯晃两晃,日子就在一把不温不火的男声里慢慢地淌。
说起来男人的打口店倒是意外的有那么几分意境,不像其他一些同行,把高仿的、原盘的、打过口的、没打口的碟一股脑堆满一个个箱子,跟个仓库似的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又或者是把什么Avril、Lady Gaga、west life之流大剌剌地摆在门面上,吹捧着某某欧美乐队的最新盘。
男人的店只有不到七平方米,把碟片摆上之后三个人站着都嫌挤。墙上似乎有贴暗纹的深色墙纸,只是年代太过久远、南方潮湿,出现了一道道不规则的裂痕,看上去倒像是上了年纪的老屋。沿着壁零散地钉了几个木条,上面摆着的都是男人自己喜欢的乐手,在音墙轰鸣背后暗涌的声音。还有就是两面落地柜子,里面的音乐大部分人听不来,比如说迷幻、灵魂,比如说实验、后摇,比如说氛围、新金,都是些懂行的人才见过的独立厂牌。有两张高脚凳,方桌上摆了一台陈旧的唱片机,是到了早该拿去报废的年纪,放了碟片进去要按好几下播放键才会不情不愿地发出喑哑的声音。有时桌面被客人试听过的碟片堆得满满的,他也懒得去收拾,打个呵欠,随手拆开一张来继续听。
甚至像是行尸走肉一样自说自话地活着,这是他对自己的感觉。连来往的学生都发觉,男人大概是没有更多朋友的,他的生活里除了音乐还是音乐,像是要在浅吟低唱里天荒地老,疯狂到死、寂寞到死。
那个下午还是一如既往,男人燃着一根烟,听Bernard*慢慢唱。他想自己大概还是很喜欢这个人的,不论是曾经他在山羊皮的时候还是他一个人歌唱的今天。那种行走在破灭边缘的归属感从来没有变,躲在吉他轰鸣的背后,是娓娓道来的迷惘,是铺天盖地的温柔。
他唱“so you light the fire and I’ll bring home a smile”,他唱“but I’ll not alone, these day”,他唱“and when you grow, I’ll give you a way”。
男人揉了揉看太久电脑的眼睛,整个身子靠进木质躺椅里,头微微向后仰。
然后他感觉到体温稍低的掌心贴上了自己的手背,就着这样的姿势把男人的手拉去烟灰缸旁边,硬生生向下把烟头掐灭。
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谁,男人皱了皱眉,想这小子怎么跟我妈一样。
2。
男生现在在对面学校念高二,让我们姑且叫他少年吧。
那天中午男人趿着拖鞋拎着快餐第一次见到少年跟一群男生一起出现时,他稍稍歪着头盯着那张脸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后来他的这个表情被少年笑了好长一段时间,说我有帅得那么惨绝人寰么把你惊艳成这个样子。男人恢复了一张哀矜不兴的脸,平静地说你当初没告诉我你会考来这边。
是的男人自然不是被少年给惊艳到了,他只是在想这个半年不见的老顾客怎么突然就穿着这里的校服出现。“明明当时说不打算考过来的吧?”
要说男人跟少年从认识到现在也三年了。按照少年的话来说就是“三年啊不算长也不算短但也足够libertine*重建又解散好多个来回足够Albarn*从blur*唱到Gorillaz*足够我考完一次高考足够让一个正太变成少年足够你……从青年变成大叔。”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少年笑得很驯良地坐在高脚凳上抬手捏了捏男人的下颔,指腹轻轻摩挲了两下那里青涩的胡髭。“你就不能好好打点一下自己嘛真是祸害了。”男人啪地打开少年的手,说着不听碟就回学校去,然后不再搭理他。
对于自己真正第一次见到少年的光景,男人倒还是记得挺清晰的。那次带他来的是一个原先的熟客,男人也不以为意,一边翻出先新进的电子乐递给老顾客一边随手扔了几张还算pop的碟到生分的少年眼前,然后回过身继续处理网上的客人。
其实男人并不讨厌电子乐,或者说,他还是挺喜欢迷幻电子的。像是幽幽地从几万光年外的天宇传递来的电子声波,明明灭灭的微薄的光,在你无可企及的远方摇摆,叫你幻觉起荡析离居的执念。可是偏偏那位客人喜欢的是电子舞乐。男人撑着脑袋的手,顺势不易察觉地用指尖堵住了耳腔的入口,当作置身事外不闻不问。因而他也过滤掉了那个少年叫他的声音。
结果无可奈何的少年只好失礼地上前扯开男人堵住耳朵的手,在狂乱轰鸣的电子音里,他微微侧身凑到男人耳边,轻轻地问“请问有极地双子星吗?”
男人不论过了多久都还记得当时的感觉,一张微凉的嘴唇覆到自己的耳际,一开一阖吐出温热的气息,心脏就这么突地跳了一下,像是年轻时的那些演唱会上,看着舞台上一张张厮磨着亲吻着话筒的唇。
见男人似是有些出神,少年直起身来,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嗯?Cocteau Twins*。”顿了顿,扬起之前男人敷衍他的几张碟,戏谑地加了一句“不会真的只有这些吧?”
男人终于回过头来,带着几分没有表露出来的欣喜,微微眯起眼打量了一下少年的脸,想起自己的年少。他带着些鼻音哼了一声,从躺椅上探出半个身子在柜橱里翻了翻,是两张白色封面的碟,碟壳都已经有了裂痕。“04年出的精选。一百一张,不讲价。”
少年接过碟,取出碟片反转过来对着光线看内圈的Ifpi码*,又拿起歌词本*来闻闻嗅嗅。说是高仿的歌词本会有油墨味,男人看着想笑,觉得他的动作像只猫,让人有种揉搓毛发的冲动。男人忍着笑还是摆了摆手,说别闻了,都是原盘来的。少年蹙起眉毛,有些怀疑地看着男人的脸,半晌,指着碟心憋出一句,“如果在这里打个洞能不能便宜一点。”
男人终于忍不住给了他一记大大的白眼,摊开手说不要就还我。
后来少年隔个十天半个月就会来一次。那次以后男人才知道,少年是在一间离这边挺远的学校念书,哪天中午功课不多心血来潮了就搭地铁跨越大半个城市过来听碟。那时少年还在念初二,男人就唾弃他这是个伪文艺又神经质泛着中二病的年纪。
中午的时间太短,急匆匆地来去也只能挤出那么一个小时的时间坐下来听歌,连午饭都来不及吃。少年不喜欢用唱片机,他总会嫌弃地对男人说这么渣的音质给人听你怎么卖的出碟。所以每一次来都会自己带随身CD机,只戴上一边的耳塞,另一只手拨弄着垂下来的耳机线,跟男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有时男人把正在吃的饼干牛肉干递给他,少年就顺势咬上一口继续讲。说绿洲*的上海演唱会居然取消了广电总局不要太过分,说费迪南德*的新碟哪有那么好怎么每个乐手都在赞他,说麦克杰克逊又犯事了可是还是有那么多人喜欢他。
那时青春正好阳春白雪,就像他们谁也不知道在不久的后来绿洲散了杰克逊死了费迪南德不唱了。
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少年一个人在自说自话,男人偶尔会应他一两句,或者纠正一下他说话间犯的常识性错误。比如说Butterfly explosion*是爱尔兰的不是芬兰的,比如说the Cake Sale*是一个音乐人组织不是一个乐队。有时候男人被学生叫去玩桌游,少年就摆出一副可怜样说你们关系真好啊你都不搭理我,男人背过身去不接话,说帮我看店。
3。
在少年的初中阶段,男人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初三下学期开学那会儿。聊起升学的事,男人随口说了句不如你考来这边吧,反正也是挺好的学校。没说出口的是,这样我也能多赚点钱了。没想少年却一反常态地缄了口,男人等了半晌也没听到答话,回过头去却发现他低着头拨弄耳机线,看不清表情。以为他是没有听见,张了张嘴想重复一遍的时候,少年却开了口,声音很低,有些犹豫地说,“我觉得我考不上。”
男人愣了愣,才想起来对面的学校似乎确实是省重点,好像少年以前说过以他的成绩直升到自己学校的高中进重点班是没问题的,但想要再进一步,恐怕就难了。男人歪着头想了想,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那真可惜。
少年却自顾自地放下CD机把碟片都收拾好,扯了扯嘴角对男人说我回学校了。
男人看着他微微蹙眉的表情,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被打破了摔坏了,接不回去了。
从那以后少年就没再出现。本来每隔一两个星期,男人还会配备些饼干什么的,最后也还是自己吃了。后来男人试着发短信给少年,“最近有新货”云云,却都没了回音。
就这么过了两三个月,男人才觉得恐怕他是不会再来了。这样的事对男人而言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也有过,当时患得患失的心情现在想起来却惹人发笑。江湖为期烟霞相许的一些事,本来就是知己难求的。从前以为无足轻重的一些人或事,等真正不在了,才会发觉空落落的,一些提不起又放不下的心思,眉间心上,也无计相回了。
男人抓抓头发,转身换上一张placebo*的碟。想不就是少了一个经济来源嘛,我突然在这里叽歪个什么劲。
不过就是回到最初,一个人听歌的生活里去。
4。
对面的学生在暗地里抱怨,CD店的老板都不怎么跟他们一起玩桌游了。因为现在有一个人每天一放学就霸着CD店的地儿消磨时间,顺带拖着老板哪儿都不能去。
少年时不时会翻出那段时间里男人兀自给他发的几条没有回音的短信,举到男人眼前扬起嘴角笑得好不得意,“啧啧啧是谁当初跟个独守春闺的怨妇似的。你再不来好好招待我,我就把据点转移到别家店咯。……嘛,好像美术馆那边也有一间不错的打口店呢。”
当时男人是用把一沓碟摔到方桌上的动作来回答他的,然后背过身去戴上很久都没用过的大耳塞不想再理他。
话是这么说,可到头来两人都像是达成了不言明的默契,一个每天中午都会来,另一个每天中午都坐在这里等。
到了那个时间点,男人会习惯成自然地抬头向门外望望,假装不经意地看见少年,然后就眯起眼冷哼一声说你怎么又来了。
少年把书包往高脚凳上就这么一甩,像是在宣告什么主权似的,微微扬起下颔,看向男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真是抱歉了。”
像是这样孩子气的小打小闹在少年刚升上高中的那会儿持续了好一段时间,到后来两人也玩累了,便恢复了最初的样子。
中午的时间,少年一般都是带面包过来吃,男人斥责这没营养让他也买快餐的时候,他就皱起眉说你知不知道你整天吃盒饭搞到店里难闻死了。男人把埋在饭盒间的脸抬起来,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低下头又继续吃。少年也自顾自地戴上耳机,一手啃面包,一手拿起笔来做作业。
天天都来这里耗着,倒变得不像是买卖上的交易了。初中时候每次来都要带十几张碟走,现在却变成了每天只在临走前买个一两张做做人情,有时干脆空着手来空着手去。不是为了买碟而来,更像是度过了一段回家听一首歌的时间。
少年比初中时话少了些,不知该说是成熟了还是倦怠了,但总有那么些地方不一样了。两人间的一些闹话,现在更多时候是用音乐的争执来代替。比如说男人用CD机放Mus*的时候,少年一边嘟嚷着你能不能阳光一点一边塞上耳机听Muse*。比如说少年在听AK47*的时候,男人会扯下他的耳机换上JJ72*,说AK这么吵你怎么做作业。
少年的下颔抵住笔盖支在练习册上,只用眼神向男人表示无声的抗议,等男人换完碟,他也没再多说什么,低下头继续做作业。听耳机里的声音一遍一遍,在黑暗里唱着歌,有种地老天荒的感觉,像一枚石一溪云一座坟。他想,这是男人喜欢的音乐。
这样的日子里,天气一般都是晴的。两人的安定恬淡,往往给彼此一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错觉。
5。
高一那年的生日,少年的同学逼着他请客吃饭,结果他中午一放学二话不说就溜了。拐去隔壁取了蛋糕就来到CD店里,男人扔给他一张CD。“切,不是说不送我礼物吗。”男人伸出手,“那就给钱吧。”
少年还是欣喜收下,是自己找了好久都没找到的碟。
男人接着说,蛋糕你自己多吃点吧我不吃甜食。少年不理,插起一小块就要往男人嘴里塞。男人欲用手拦却躲闪不及,指尖跟脸颊唇角都蹭上了那么一点奶油。男人嫌恶地甩甩手,抽出纸巾就要抹掉,少年一边大叫着不要浪费,一边抓过男人的手飞快地舔上他的指尖。
然后两人都愣了那么一下,男人的手指还在他的唇边,少年抓着他的手要放不放的,一时间两人就这么僵持在那里。随即少年哈哈地干笑了两声,拨着头发说其实你也挺甜的。
然后就回过身去坐上高脚凳闷声吃蛋糕,没敢再看男人的脸。
男人在一边低着头用纸巾抹嘴角,越想越恼,你小子才甜呢。
之后他还是开口问了少年,干嘛不跟同学一起过。
少年夸张地摆了摆手,说他们到时肯定又要唱k啊什么的,很烦啦。
男人想那你怎么不会觉得烦到我。
想是这么想,男人还是倒了一杯水走到少年身边递过去,面无表情地说小心噎到了。
该怎么说呢,男人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居然还是有那么几分欣喜,对于少年的存在。虽然他有点吵有点孩子气,但他听得懂自己的喜好、在悲欢上能产生共鸣,让自己以为,至少自己是作为一个人一样真切地活着的。
他看向少年软软的毛发,眼里突然带了那么些连自己都没察觉宠溺。
他想,再看一眼就好了。他总有一天会长大会离开会像所有那些穿着西装的人在正版唱片行买交响乐集而再不屑踏进这样的门面。但只有在现在这个时候,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地看向他。看他穿越灯光慢慢由浑浊变清晰,看他或喜或悲变换反复的模样,看他笑着对自己说xxx太美好。这种时候男人很少答话。他想,实在是没办法惊扰少年这样美好的光景。
这些话他从来没有说出来过,甚至连自己都不大愿意承认。直到少年在消失了半年之后的出现,自那一刻起他才突然明白。
大抵是那种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感觉。
少年把蛋糕盒收拾干净,揉着肚子瘪瘪嘴说早知道你不吃我就不买这么大的,下午上课要难受死了。
男人把一瓶酸梅汁塞进少年的书包里,挑挑眉毛说活该。
就像他们都不知道谁还能陪谁过多少次生日一样,只是把自己投入际遇,在暗夜或白昼的长年里,与莫逆把酒言欢。默默相伴慢慢由着时日消逝的一些感动,他们说的很少,了解的却很多、很多。
6。
如果少年没有跟男人说自己想组band的话,或许他们平静的时日将会持续很久。
那天少年兴致很高地抱着吉他过来找男人,他说你听音乐那么多,一定也会乐器吧。他说我真是二啊,怎么一直没想过来找你。
男人手一抖,几张碟就摔到了地上。有些什么东西从心头划过,不利、却磨得人森森地作疼,还来不及捕捉的到,就过去了。男人俯下身来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碟片,脸从来没有这么冷过,他说听你的歌吧,别想些有的没的。
少年还是不甘心,把吉他往地上一撑,单手叉着腰说你不可以这么得过且过放纵自己,他说你看你整天只会抽烟听歌上网,还会干别的什么吗。
这倒是实话。男人以前抽烟抽得挺凶的,修长的手指骨节微突,夹着烟的食指和中指的指甲被烟熏得有些淡淡的乌黄。并不明显,如果不是把他的指尖放在眼底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男人挥挥手不想跟他吵,把CD递给他的时候,少年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蹙起眉心打量着说,好好的一只手就这么给糟蹋了。
那一刻男人些微晃神,一下子时间跟时间重叠了起来,让人分不清来去春秋。
好像以前也有人说过这样的话,究竟是多久以前呢,已经记不清了。内心隐隐躁动起来,一种无法形容的压抑感让他感到窒息。
“好好的一只手就这么给糟蹋了。”
就在这么一晃神间,少年已经松开了男人的手。Dunckel*幻灭的嗓音响起,任时光吹散成烟,他悠悠然唱,“And I will come back, in your memory, like an eternal dream”。
男人却把电脑关了,屏幕上的光暗下去一瞬间,他的脸陷进半边阴影里。光与影,明与暗,希望与绝望,像是古希腊戏剧里带着隐喻性的意味。
“你就不能有点梦想么……”
少年似乎还想说什么,男人回过头去,声音冰冷没有起伏。
“跟你有什么关系。”
少年看向他,那一瞬间他觉得男人很陌生,像是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突然感到没来由的慌张,少年这才发现不论曾经调笑的、争吵的有多少,而事实上自己有多担心被眼前这个人厌恶。就像男人一个人的挣扎一样,少年也一直是独身做着自己的琐碎事,发着自己的梦,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只是他们都在对方面前表现的太过无谓,以至于连自己都可以骗过去。
起身走到男人身边,少年一只手按了按他的肩,带着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气力,像是要把所有的努力都按进他的身体里。男人没有拨开他的手,只是俯下身去趴在桌沿,把头深深埋进自己的臂弯里。
少年小心翼翼地说,“抱歉。”
“没什么。”说话间没有抬头,声音闷在那里带了些嗡嗡的。
下起了雨,车轮轧过带起的积水像是潮声。黑云压城,一阵一阵狂风骤雨,海天颠覆似的倾倒下来。本来就采光不足的小CD店一时间昏暗得像是怪谈衍生的场所,少年低垂的睫羽在眼睑处落下一片阴影。两人仿佛要一起沉默酝酿到天明。
“其实那时候我是想努把力,就可以考来这边了。想着先不理你吧,一个人试一试,等做到了,再来找你。”声音来的突然,连少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突然开启这个话题,“想着什么事有你在的话,总会好起来的吧。这次也是……不过,那就算了吧。”
走的时候少年背上从头到尾都没有打开过的吉他,拿走了男人店里的伞,说明天就还你。男人挥了挥手表示默许。
临走的脚步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过头来,少年说你不要再抽烟了。男人抬起了头,没有多想就轻声应了句好。
少年在那一瞬间觉得男人是在笑,笑得漠然又无奈。不过下一秒他就把这归结为幻觉。
7。
之后男人抽烟的频率倒是真的减少了,只是两人谁都没有再提过那天的事,少年也没再讲过要组band。像是行走间误落的一截断层,过去不曾发生、将来也不会有,两人赤裸的脆弱面就这么突然地没有预兆地爆发出来。
少年摇摇头,拿笔顶了顶自己的太阳穴口。想大概是天气和音乐的关系,才让自己突然变得那么敏感。
两人的相处却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像是突然意识到其实每个人都有无法触碰的禁区。穷途末路处颠倒的一些故事,有些不该说、不该发生的东西,他们能做的,只不过是该用长长的生活来用心维系。因为他们谁都不是彼此分内的人。
临走的时候,少年像是想起什么,回过头来说了句,“去听听Mono*吧。不听会遗憾终生哦。”男人想告诉他Mono自己早听了好多年了,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口,少年就已经走远了。
听到Mono这个名字的时候,只是简单的音节在唇齿间流动,一些记忆就这样没有预兆地被翻了出来,带着些灰蒙蒙的尘土。
男人想起当年带着自己一起听Mono的那个人,他抱着贝斯缓缓拨动琴弦的样子,他说Mono的音乐里有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那种揉进音乐里的隐忍以及波澜不惊底下的沉重,像极了人生。不论何时何地,都让你的身体微微颤抖,那种难以抑制的想要流泪的冲动。“这就是人生啊,”那个人按住了琴弦,俯下身来,鼻尖触着他的鼻尖,笑着说,“我真想知道你会过怎样的人生。”
男人按着小提琴的指尖在微颤,那个时候的他还会想,“我会过怎样的人生。”
捏了捏眉心,男人摇着头像是要把这样的意象驱逐。
少年已经走远了,男人还来不及告诉他,每个听音乐的人都会有一个梦想,而他曾经的梦想是Mono。哦不,或许换种说法会更准确。
他曾经的梦想都在一个人身上,后来那个人走远了,也顺便带走了他全部的梦想。
男人这才蓦然想起自己早就过了会说“xx不听会遗憾终生”的那种话的年龄,人总会知道生命里其实没有那么多的不容错过。
男人取出箱底的小提琴,小心翼翼地拂去表面的灰,他想,我又怎么能告诉你,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新的梦想。可是我已经老了啊。
8。
一直到最后,少年都没有听过男人自己的音乐。
没有人知道,曾经年少的男人是怎样在黑暗中做着他们的后摇*——在那样一个连摇滚都成不了主流的年代,他们却妄图颠覆摇滚。那时的中国,还没有惘闻*也没有窦唯*,那时甚至没人相信摇滚可以没有歌词。
但至少,那时有爱,也有希望。
他们拉着提琴拨着吉他,细密的鼓点以及喃喃诗话的唱词。在迷惘的年代里,做着最后的挣扎与最卑微的梦想。
那时的他不是一个人。
然而如走了十万八千里的失眠者,直到剩下孤身一人。还将匍匐多久,梦想太重,他单薄的身躯没办法支撑起全部。所以都放下了,经年流转,把自己塑成一个垂帘子不说话的人,回避活生生的悲欢离合喜怒哀嗔,躲在巢穴里听自己的歌。
就像少年注定要离开,毕竟他不是靠音乐而活的人。
他只是在听歌。
听着歌,不偏不移地走上人生的正途。
后来少年高三,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从一星期两次到两星期一次,再到最后仅仅靠短信来维持联系。
有时少年发短信给男人说,自己听到了什么什么乐手,麻烦留心下他们的碟。又或者是那谁谁挺好听的,有空你也去听听。
男人会简单地附和,偶尔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认真点学习,少听点歌吧。
少年就会回他一些孩子气的表情,顺带着抱怨一两句学习上的辛苦。
时间流转起来,会在一些午后似醒未醒时想起他,模糊的光线在店面深处勾勒出少年听歌的模样。男人眨眨眼睛,又消失不见。
连男人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四五年的时间一晃眼就过,他太习惯少年的存在了。
该说是陪伴还是梦想,又或者是如故人般的归属感,那都是男人颓唐生活中的一束光。
高考结束的那天少年没有跟同学去狂欢,他背着考试用的纸笔准考证就来到CD店里。
男人不会忘记,那时少年挠着后脑勺说,其实我挺喜欢你的,就像喜欢听歌一样。
然后男人就歪着头看他,兀自笑了,他回答,我也挺喜欢你的,像喜欢听歌一样。
是的男人很少笑,但他确确实实笑了,他边笑边在心里想,可是我们不一样啊,音乐对你而言只是陪伴,而它却是我的全部了。
9。
少年微微侧首垂下头来,额前的碎发半遮了眼,软软地在眉眼间落下一片阴影。有些不耐地拂拂刘海,边想着又该剪头发了,边摘下耳机取出CD机里面的碟片朝着店门口扬了扬,“喏,帮我留着,今天没带钱。”
男人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大概是因为长时间不见阳光而显得有些困顿找不着焦点。指尖点了点眼前男生的眉心,“拿回家听着先吧。明天……啊不,以后有机会再来还吧。”
少年最后朝他挥了挥手。像是告别,又像是初见。
注:
1.打口碟:即国外正版碟(包括CD、VCD和DVD),国外出版商因为高估销量而大量生产,结果卖不出去只好进行打口销毁(打到口为打口CD,没打到口为原盘CD)。这些碟片就被以废塑料的名义进口到中国。
2.Bernard Butler:原Suede(山羊皮)吉他手,被誉为九十年代最佳吉他手。五年前脱离Suede开始个人创作。英式。声音很温柔,是个美大叔^q^。
3. The Libertine:浪子乐队。在2000年初声名大噪的英式摇滚乐团,是当时后庞克复兴潮流的先锋。不过内部相当混乱,主唱又是吸毒又是盗窃,乐队经常解散又重组。
4. Damon Albarn:最初是blur主唱,后来策划起Gorillaz虚拟音乐人物,现在与众多曾经大牌乐队的单飞人组起The Good The Bad & The Queen。
5.blur:1989年组建,风格偏于独立摇滚和英式。
6.Gorillaz:(不是很了解),曲风比较天马行空……。
7.Cocteau Twins:极地双子星。4AD旗下(很喜欢的一个独立厂牌^q^),82年出道,风格多变,早期为后朋,中期为仙乐、氛围,后期梦幻……。
8.ifpi码:ifpi码由IFPI组织授予各厂商唯一的ID。加入IFPI 协会的唱片公司出版的正版CD和高密度光盘,包括DVD,SACD在碟片上都刻有此码。购买打口碟时通常通过看碟面光圈内的ifpi的序列、大小写、正斜体之类,来判定是原盘还是国内生产线的高仿。(个人观点)
9.歌词本:通过歌词本的印刷及气味来判定是否高仿。通常原盘为电子味(…不要问我这是什么味),高仿为国内印刷物的油墨味。
10.OASIS:绿洲乐队。英式摇滚。09年绿洲来上海开场的消息曾轰动一时,众摇滚乐迷抹着激动的泪水把票抢购一空,后来却因为“The Chinese go-vern-ment has banned British rock band Oasis from performing in the country after it discovered a link to the ‘Free tibet‘ campaign.”这样的原因,临时取消。
11.Franz Ferdinand:费迪南德。复古新英伦摇滚。04年一张同名专辑得到众多大牌摇滚乐队的吹捧。
12.The Butterfly explosion:近年来涌现的最为优秀的自赏乐团之一,风格大概属迷幻噪音、后摇。
13.The Cake Sale:印象中是一个音乐人组织,只出过一张同名专辑,有慈善性质。(纯粹是个人的印象,好像没有他们的中文资料
14.Placebo:安慰剂。1994年成立于英国的另类摇滚。
15.Mus:西班牙乐队。后摇,梦幻民谣。(非常喜欢哟,阿绿可以去听听)
16.Muse:1994年成立于英国,融合了独立摇滚、前卫摇滚、重金属、古典与电音(个人比较喜欢将他们归于古典摇滚)。介绍无能……总之是我最最喜欢的乐队OAQ。主唱声音很妖孽很华丽,吟喃的唱法。去年年初有去香港看他们的现场,简直感动到想哭。
17.AK47:北京地下乐队,新工业金属。
18.JJ72:爱尔兰独立摇滚。
19.Dunckel:Jean-Benoit Dunckel,AIR乐队主唱之一,迷幻电子。有发行过个人专辑。
20.Mono:日本后摇乐队。今年4.30有来上海开唱。(没去OAQ)
21.后摇:很难定义的一类音乐风格,用百度的话说就是:在90年代兴起的深受电声器乐摇滚影响的实验摇滚运动中,后摇滚无疑是占有统治地位的音乐类型。后摇滚音乐中集结了一大堆实验流派-Krauft-Rock、氛围音乐、 激进摇滚、Space Rock、Math Rock、Tape Music、简约古典、British IDM, Jazz, 和 Dub Reggae,一句话简言之就是:音乐大部分架构在摇滚音乐上,但是它实质上不是摇滚音乐。
后摇滚音乐着力于纯粹声响和音色远甚于对旋律和歌曲结构的沉迷,其大部分作品倾向于器乐,即使作品中有人声出现,也仅仅是作为整体音乐效果的一种附属。
22.惘闻、窦唯:中国大陆后摇的代表。
写在后面,
* 见到阿绿你有去songtaste,就觉得阿绿大概你也听歌吧?不知道能不能了解这种心情。
* 设定中现实成分有。初中的时候,有时中午就会搭地铁跑去老远的打口店买碟,后来高中考去了那边,店铺就在学校对面,中午没事就去那边消磨时间。跟那个姐姐很熟^q^。不过到了高二下学期就很少听歌了。大概接下来高三也不会去了吧。
* 想要写出,两个人以音乐为媒介,长久地互相陪伴……。结果词不达意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