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没在西北面枞树林里知了的轰鸣声，丝丝入扣地一点点渗进外场村的家家户户。时间久了，持续了大半个夏天，便也连耳鸣都不知觉。起初带给人那种四面楚歌一样惴惴不安的感觉，到后来也都被炎炎如灼的热度所替代。
什么事情，在这长长的死水般的白昼里，也都留不住了。连街边店口热衷于八卦的三姑六婆，也放弃了闲谈茶话的时间，挥着蒲扇回家遮凉。细长的道路两 旁只有零零星星的几户铺子还开张，半天下来都迎不来几个客人，老板在柜台后面的躺椅上假寐，偶尔抱怨几句这个村落一如既往的夏天。
生活的烦躁在这个季节里到了极致，连日困顿，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
什么事情，在这长长的死水般的白昼里，也都留不住了。连街边店口热衷于八卦的三姑六婆，也放弃了闲谈茶话的时间，挥着蒲扇回家遮凉。细长的道路两 旁只有零零星星的几户铺子还开张，半天下来都迎不来几个客人，老板在柜台后面的躺椅上假寐，偶尔抱怨几句这个村落一如既往的夏天。
生活的烦躁在这个季节里到了极致，连日困顿，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
武藤家的青年在床上懒懒地翻了个身，呈大字型躺着。他伸了伸腿，不出意料地碰到一个软软的触感，向下踢了踢，像是膝盖骨的位置。底下的人闷哼了一声，动了一动腿，倒也没挣扎到底，任那人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腿搁在自己身上。
“喂，武藤，你这样不热吗？”看身上的人似乎完全没有想离开的意思，失了耐性的人终于忍不住踹了踹他。
“啊啊，夏野，不要叫我武藤啦。叫小彻，小彻。”被唤作武藤的青年还是慵懒困倦的样子，眯着眼抗议着，侧过身来还意犹未尽地想揽那人的肩，不料却扑了个空。
“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夏野。”
听着那很是不满的语气，武藤彻终于睁开了眼。见对方已经起身坐在了地板上，赌气似的把头扭向窗外。武藤歪着头就笑了，“明明夏野的名字很好听啊，为什么每次都这么说呢？”
“我不喜欢。叫我结成或者小出都没关系。”大概是还没怎么清醒，少年把自己的头埋进臂弯间，话音里带了些孩子性的瓮声瓮气。
武藤彻克制住自己想揉一揉那团毛发的冲动，继续笑着，“说起来，那是古时候清少家一位贵族的名字吧？听上去清新又有气质。”他顿了顿，笑意更浓了，“其实很适合夏野你呢。”
床下的人抬起头来皱着眉瞪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打断，“真的啦，夏野你要相信我。这样会比较亲切哦。”
像是放弃了所有的努力，面对这种固执又自说自话的老好人，结成夏野向来没有什么抵抗力。认命似的耸了耸肩，没再多说什么。回身继续盯着窗外看，像是无可奈何地默许了那样的叫法。
像这样夏天的午后，大部分时间都是这么睡着躺着打发了过去。明明睡意并不浓，只是这样的季节里，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丧失了。
老旧的电风扇在头顶呼呼地吹着，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响，像是在无声地告知人们自己行将就木的年纪。有时候吹着吹着就卡住不动了，还得拿晾衣杆拨弄几番，才又不情不愿地转动起来。
“这种地方连个消遣的办法都没有。”良久的沉默后，夏野终于开口小声抱怨起来。
床上小彻正仰躺着望向天花板发呆，仿佛连泛黄的墙沿和斑驳的霉渍都在陈述着这座村子的破败和陈旧。闻言，他只好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是啦是啦，我们这里就是这样的。夏野你住久了也会习惯的。”
“谁要在这里久住啊。”这样的话夏野已经说过好多次，但还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说着。好像一句话说了几千几百次就会立刻成真一样。
“可是你要是走了，小彻我会寂寞的啊。”一句半是撒娇半是玩笑的话，从比自己大了四岁的“欧吉桑”口中说出，夏野还是忍不住抖了一抖。他边想这个人怎么总是那么随便又神经大条，边冷冷地说，“我跟你没那么熟吧。再说……你朋友明明那么多。”
这话里某种酸味，两人都没有听出来。
武藤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是挽留人的话啦。夏野你还真是…什么事都一板一眼呢。”
没有了回音，接不下话的夏野绷紧了脸，小彻把目光从天花板移到夏野身上。小半张侧脸，看眉形像是紧锁着，窗外太过刺眼的阳光打在他脸上，倒显得柔 和了些。大概是外地人的缘故，夏野眼眶的轮廓较深，眼眦微微上扬，过长的刘海投下一小片阴影。薄薄的唇紧抿着，一副严肃的不得了的样子。
果然还是个小鬼呢。武藤彻忍不住一阵笑。
夏野奇怪地暼了他一眼，也懒得理会。
结成一家搬来外场村的时候，正是这年初春时节，枞树林生得峥嵘茂盛。大抵是春汛的缘故，沿着尾贝川一路流下去的小溪，水都淙淙地淌着，让人无法想 象它大部分时间里枯涸的样子。从国道下来，在红绿灯的地方转入通往外场的小路，顺着朔溪而上的村道一路开去，便到了村中有市场商贩的地方。
车里结成家的少年摇下车窗的时候，从邻村高中回来的武藤彻正慢悠悠地推着自行车往家的方向走。
当听到“请问中外场的工坊方向怎么走”的时候，武藤彻四顾了半晌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在问自己。
其实村民们并不如外来人想象的那么单纯朴素，大多数时候他们宁可嗑着瓜子对你评头论足说三道四，也不愿意真心花一点点时间给你指一段路。不知道该说是多疑还是偏执，但总之在这块巴掌大小的村子里，生活着的就是这样一群人。
关于这一点，自下了国道进入外场村后，夏野就深深体会到了。跟一对天真的父母不同，才十五岁的夏野一直是个心思审慎的男孩子。所以在叫住眼前这个高中生模样的人时，夏野犹豫了很久才开口，因为这已经是自己问的第四个人了。
要说小彻之于夏野有什么不同，大概也是从这最初的见面开始。
当下反应过来了的武藤彻，立马跨上了自行车，回身冲车窗里的人眨了眨眼，说着“跟我来”，便一脚蹬了出去。
那时的夏野确实有一瞬间怀疑过这个看似年长于自己的少年究竟可不可信，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因为他感觉自己被那人在夕阳底下明晃晃的笑脸闪得没了想法。
夏野按了按眉心，把车窗摇了上来。拍拍前面驾驶位的椅子对父亲说，“跟着他走吧。”
后来夏野的父母了解到，这个姓武藤的少年是家中长子，这一家子也是早年从外地搬来的。只不过当时小彻才刚念国小，十几年过去，也算是土生土长的了。
因为家境相似的关系，夏野的父母也乐得把自家小孩送去武藤家交往。适逢春假结束后，夏野也要开始去村子里的国中读三年级，正好可以由高中快要毕业的小彻辅导。
夏野本身性格就较为冷淡，对人对事都不怎么上心。加之与这个村子格格不入的气场，自然在村子里或学校都不会主动结交什么朋友。有试图来亲近的，也 被他显而易见的厌烦态度打消了所有积极性。这么一来二去，从初春到夏末也过去了小半年的时间，似乎在整个外场村里，就真的只有小彻这一个朋友了。
当然关于这些，夏野都是不愿意承认的。有时小彻会说，这样子不行啦，以后你去到社会里很难被人接受的。这种时候夏野总会语气冷淡地回答他，我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吧。阿彻就叹气，腹诽着小鬼就是小鬼。
在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夏野都以为小彻这个人，只是自己在这座无趣的村子里，唯一的消遣罢了。甚至连依存性都算不上。
“是不是因为没什么选择，反而认命。”坐在床边地板上的夏野微微仰起头靠着床沿，没头没尾的这么一句话，反倒让小彻楞了一下。
半晌，躺在床上没动过的人缓缓阖上了眼，一只手摸索着被单的纹路过去，试探着拨弄床沿人的发梢，“只是习惯了啊，所以就离不开了。哪怕夏野你觉得它再怎么糟糕，这里也是我长大的故土。”
他想，总有一天夏野你会懂的，这里是我的家。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起来，最后还是夏野先起身挥了挥手，说我先走了。
像这样平静底下波澜暗涌的争执并不是第一次，只不过总会有一个人先让步，因而从来没有发生过大的争吵，往往四五句就缄了声。毕竟是成长境域和价值观完全不同的两人，维持着最表面这份朋友之交就足够了，往深了下去，不论是什么，他们这层如履薄冰的关系都担负不起。
夏天深处的蝉鸣像是不会有尽头。
国道的一侧有一个公交站牌，每隔两三个小时才会有一辆发往邻村的公交车。往往都是空无一人的，看起来就像被村民遗弃了一样。或者说，看起来就像是被遗弃的村民的命运一样。
这个地方只有夏野常来。在一些上学或者不上学的日子里，小彻不止一次地见到。
距离上一次的不欢而散，后来的一个清晨，早锻的小彻远远地就见到三岔路口边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拐了个弯跑过去。
夏野总是一直盯着国道，望着车道的少年眼底承载的满满都是一整个南方的市镇。像是随时搭上一辆顺风车就能离开样子，然后再也不会回来。这种时候小彻心里会没来由的一阵心慌，他觉得自己应该上前去叫住他，却又觉得可能自己这么一张口就会将他的背影推向更南方。
这样子的夏野是他最陌生的，或者说其实他从来没有了解过夏野这个人。
他怕自己一松手，夏野就会不见了，再也不会陪自己玩游戏再也不会听自己讲功课再也不会跟自己一起躺在叶尖扎人的稻田上。可是他却忘了，不论自己松不松手，夏野都不会为他武藤彻而稍稍停下脚步啊。
可是小彻还是走了上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夏野？”
回过头来的夏野，脸上还来不及挂上寻常严肃的表情。他平平淡淡地喊了一声，“小彻。”
在小彻的印象里他没有见过夏野这样的表情，有期许、和来不及褪下的向往，夹杂着慌张、局促，甚至有些微的伤感和无助。说不上是怎样一种感觉。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小彻以为跟夏野的相处明明应该来的更轻松才对。
不知就这么站了多久，两人并肩看着通向地平线尽头的国道。直到起了风，小彻才恍恍惚惚想着可能是要入秋了。
风里夹带来不远处枞木的气味，另人闻起来感怀苍凉却又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
感觉到酸涩了，夏野低下头揉了揉眼睛。再抬起头来时，神色终于清明了些。他扬起手指向远方，“如果沿着这条路向南一直走下去，会怎么样呢？”
问这句话的时候，夏野没有看身旁的人。
所以小彻没有机会看到夏野眼底一闪而过的什么。
因而他也不会知道，那时候的夏野差点就脱口而出的一句，“不如你试着陪我走走吧。小彻。”
武藤彻只是低下头来看着劣质的柏油路认真地想，如果一直走下去，会怎样呢？
那时的他们不会知道，日后的二人，都再也没有机会走出这个小小的村子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两人都从这种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嘲似的冲彼此笑了笑。
小彻用手肘碰了一下夏野，“我们去北山寺院的草坡上坐坐吧。”
生活还是如流水般平淡自然地行进下去，偶尔一点波澜，打了个转，最终又归于平顺。
小彻大大咧咧地躺在草地上眯眼看云卷云舒，刚才不舒畅的小心思一下子全抛到了九霄天后，他自足地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是惬意。如果不是半年前夏野的到来，恐怕他一辈子都会安安分分待在这个村子里，不懂得梦想二字如何书写。
然而即使是夏野就坐在自己身边的现在，他还是怀揣着一颗安知天命的心。想着闲来时就闻着草香看看天数数云，有个一生好友陪在旁边，人生都不敢奢求更多了。哪怕连女孩子都没有也没关系。
“小彻，你不用回去温书也没关系？”完全是没话找话说，夏野当然知道小彻考成怎样也没关系，反正到头来他也只是留在村子里随便找件活来谋生的。
轻轻“嗯”了一声，小彻难得地没有多话。
他拨了拨自己额前的头发，露出一对清澈的眼睛。伸手小心翼翼地拉过夏野的衣袖，“这样多好啊，夏野。”
很轻很轻，话语里带着微不可见的叹息，像是一阵风吹过就能消散开去。
“试着感受一下吧。”
小彻把夏野的手往自己身侧拉了拉，自顾自地闭起了眼。
夏野不置可否，自我纠结了一阵，终于还是随着小彻躺了下去。疯长之后还来不及枯萎的草地，草尖咯着人背后一阵酥麻。
蝉鸣随着季节的迁徙渐次微弱，世界都静了下来。可以听见风声，述说着比远方还远的传说。可以听见心跳，在一抬手就能触碰到的地方。
一会儿，夏野听见小彻说，“秋老虎很凶的。再躺躺，等太阳晒起来之前，就一起回家吧。”
突然记起曾经自己对着母亲怒吼，哪一家都不是，这里不是“家”。
想到这里，夏野的脸蓦地红了一阵，他曲起指节碰了碰自己的鼻尖，难得地不好意思，“嗯，一起回家吧。”
该怎样描述呢。好像这样的画面可以几十年几十年地延续下去，尽是少年人间。
他们不会看见一年后的七月，他们不会看见不久以后的生离死别。
他们不会知晓彼此将要利刃相向，他们不会知晓日后的苦难折磨，人间地狱在此处铺展开陈。
他们不会知晓，曾经互相依存的两人，将会长久地，成为彼此的劫难。从残阳底下一路走向深渊，走出一条鲜血铺就的道路，永不得救赎。
凡此种种，现在的夏野与小彻，他们都不会懂得。
所以还是说回现下吧。
那时候阳光正好，春未绿，鬓未斑，一切都还来不及发生。
2011-5-27
“喂，武藤，你这样不热吗？”看身上的人似乎完全没有想离开的意思，失了耐性的人终于忍不住踹了踹他。
“啊啊，夏野，不要叫我武藤啦。叫小彻，小彻。”被唤作武藤的青年还是慵懒困倦的样子，眯着眼抗议着，侧过身来还意犹未尽地想揽那人的肩，不料却扑了个空。
“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夏野。”
听着那很是不满的语气，武藤彻终于睁开了眼。见对方已经起身坐在了地板上，赌气似的把头扭向窗外。武藤歪着头就笑了，“明明夏野的名字很好听啊，为什么每次都这么说呢？”
“我不喜欢。叫我结成或者小出都没关系。”大概是还没怎么清醒，少年把自己的头埋进臂弯间，话音里带了些孩子性的瓮声瓮气。
武藤彻克制住自己想揉一揉那团毛发的冲动，继续笑着，“说起来，那是古时候清少家一位贵族的名字吧？听上去清新又有气质。”他顿了顿，笑意更浓了，“其实很适合夏野你呢。”
床下的人抬起头来皱着眉瞪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打断，“真的啦，夏野你要相信我。这样会比较亲切哦。”
像是放弃了所有的努力，面对这种固执又自说自话的老好人，结成夏野向来没有什么抵抗力。认命似的耸了耸肩，没再多说什么。回身继续盯着窗外看，像是无可奈何地默许了那样的叫法。
像这样夏天的午后，大部分时间都是这么睡着躺着打发了过去。明明睡意并不浓，只是这样的季节里，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丧失了。
老旧的电风扇在头顶呼呼地吹着，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响，像是在无声地告知人们自己行将就木的年纪。有时候吹着吹着就卡住不动了，还得拿晾衣杆拨弄几番，才又不情不愿地转动起来。
“这种地方连个消遣的办法都没有。”良久的沉默后，夏野终于开口小声抱怨起来。
床上小彻正仰躺着望向天花板发呆，仿佛连泛黄的墙沿和斑驳的霉渍都在陈述着这座村子的破败和陈旧。闻言，他只好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是啦是啦，我们这里就是这样的。夏野你住久了也会习惯的。”
“谁要在这里久住啊。”这样的话夏野已经说过好多次，但还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说着。好像一句话说了几千几百次就会立刻成真一样。
“可是你要是走了，小彻我会寂寞的啊。”一句半是撒娇半是玩笑的话，从比自己大了四岁的“欧吉桑”口中说出，夏野还是忍不住抖了一抖。他边想这个人怎么总是那么随便又神经大条，边冷冷地说，“我跟你没那么熟吧。再说……你朋友明明那么多。”
这话里某种酸味，两人都没有听出来。
武藤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是挽留人的话啦。夏野你还真是…什么事都一板一眼呢。”
没有了回音，接不下话的夏野绷紧了脸，小彻把目光从天花板移到夏野身上。小半张侧脸，看眉形像是紧锁着，窗外太过刺眼的阳光打在他脸上，倒显得柔 和了些。大概是外地人的缘故，夏野眼眶的轮廓较深，眼眦微微上扬，过长的刘海投下一小片阴影。薄薄的唇紧抿着，一副严肃的不得了的样子。
果然还是个小鬼呢。武藤彻忍不住一阵笑。
夏野奇怪地暼了他一眼，也懒得理会。
结成一家搬来外场村的时候，正是这年初春时节，枞树林生得峥嵘茂盛。大抵是春汛的缘故，沿着尾贝川一路流下去的小溪，水都淙淙地淌着，让人无法想 象它大部分时间里枯涸的样子。从国道下来，在红绿灯的地方转入通往外场的小路，顺着朔溪而上的村道一路开去，便到了村中有市场商贩的地方。
车里结成家的少年摇下车窗的时候，从邻村高中回来的武藤彻正慢悠悠地推着自行车往家的方向走。
当听到“请问中外场的工坊方向怎么走”的时候，武藤彻四顾了半晌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在问自己。
其实村民们并不如外来人想象的那么单纯朴素，大多数时候他们宁可嗑着瓜子对你评头论足说三道四，也不愿意真心花一点点时间给你指一段路。不知道该说是多疑还是偏执，但总之在这块巴掌大小的村子里，生活着的就是这样一群人。
关于这一点，自下了国道进入外场村后，夏野就深深体会到了。跟一对天真的父母不同，才十五岁的夏野一直是个心思审慎的男孩子。所以在叫住眼前这个高中生模样的人时，夏野犹豫了很久才开口，因为这已经是自己问的第四个人了。
要说小彻之于夏野有什么不同，大概也是从这最初的见面开始。
当下反应过来了的武藤彻，立马跨上了自行车，回身冲车窗里的人眨了眨眼，说着“跟我来”，便一脚蹬了出去。
那时的夏野确实有一瞬间怀疑过这个看似年长于自己的少年究竟可不可信，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因为他感觉自己被那人在夕阳底下明晃晃的笑脸闪得没了想法。
夏野按了按眉心，把车窗摇了上来。拍拍前面驾驶位的椅子对父亲说，“跟着他走吧。”
后来夏野的父母了解到，这个姓武藤的少年是家中长子，这一家子也是早年从外地搬来的。只不过当时小彻才刚念国小，十几年过去，也算是土生土长的了。
因为家境相似的关系，夏野的父母也乐得把自家小孩送去武藤家交往。适逢春假结束后，夏野也要开始去村子里的国中读三年级，正好可以由高中快要毕业的小彻辅导。
夏野本身性格就较为冷淡，对人对事都不怎么上心。加之与这个村子格格不入的气场，自然在村子里或学校都不会主动结交什么朋友。有试图来亲近的，也 被他显而易见的厌烦态度打消了所有积极性。这么一来二去，从初春到夏末也过去了小半年的时间，似乎在整个外场村里，就真的只有小彻这一个朋友了。
当然关于这些，夏野都是不愿意承认的。有时小彻会说，这样子不行啦，以后你去到社会里很难被人接受的。这种时候夏野总会语气冷淡地回答他，我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吧。阿彻就叹气，腹诽着小鬼就是小鬼。
在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夏野都以为小彻这个人，只是自己在这座无趣的村子里，唯一的消遣罢了。甚至连依存性都算不上。
“是不是因为没什么选择，反而认命。”坐在床边地板上的夏野微微仰起头靠着床沿，没头没尾的这么一句话，反倒让小彻楞了一下。
半晌，躺在床上没动过的人缓缓阖上了眼，一只手摸索着被单的纹路过去，试探着拨弄床沿人的发梢，“只是习惯了啊，所以就离不开了。哪怕夏野你觉得它再怎么糟糕，这里也是我长大的故土。”
他想，总有一天夏野你会懂的，这里是我的家。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起来，最后还是夏野先起身挥了挥手，说我先走了。
像这样平静底下波澜暗涌的争执并不是第一次，只不过总会有一个人先让步，因而从来没有发生过大的争吵，往往四五句就缄了声。毕竟是成长境域和价值观完全不同的两人，维持着最表面这份朋友之交就足够了，往深了下去，不论是什么，他们这层如履薄冰的关系都担负不起。
夏天深处的蝉鸣像是不会有尽头。
国道的一侧有一个公交站牌，每隔两三个小时才会有一辆发往邻村的公交车。往往都是空无一人的，看起来就像被村民遗弃了一样。或者说，看起来就像是被遗弃的村民的命运一样。
这个地方只有夏野常来。在一些上学或者不上学的日子里，小彻不止一次地见到。
距离上一次的不欢而散，后来的一个清晨，早锻的小彻远远地就见到三岔路口边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拐了个弯跑过去。
夏野总是一直盯着国道，望着车道的少年眼底承载的满满都是一整个南方的市镇。像是随时搭上一辆顺风车就能离开样子，然后再也不会回来。这种时候小彻心里会没来由的一阵心慌，他觉得自己应该上前去叫住他，却又觉得可能自己这么一张口就会将他的背影推向更南方。
这样子的夏野是他最陌生的，或者说其实他从来没有了解过夏野这个人。
他怕自己一松手，夏野就会不见了，再也不会陪自己玩游戏再也不会听自己讲功课再也不会跟自己一起躺在叶尖扎人的稻田上。可是他却忘了，不论自己松不松手，夏野都不会为他武藤彻而稍稍停下脚步啊。
可是小彻还是走了上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夏野？”
回过头来的夏野，脸上还来不及挂上寻常严肃的表情。他平平淡淡地喊了一声，“小彻。”
在小彻的印象里他没有见过夏野这样的表情，有期许、和来不及褪下的向往，夹杂着慌张、局促，甚至有些微的伤感和无助。说不上是怎样一种感觉。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小彻以为跟夏野的相处明明应该来的更轻松才对。
不知就这么站了多久，两人并肩看着通向地平线尽头的国道。直到起了风，小彻才恍恍惚惚想着可能是要入秋了。
风里夹带来不远处枞木的气味，另人闻起来感怀苍凉却又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
感觉到酸涩了，夏野低下头揉了揉眼睛。再抬起头来时，神色终于清明了些。他扬起手指向远方，“如果沿着这条路向南一直走下去，会怎么样呢？”
问这句话的时候，夏野没有看身旁的人。
所以小彻没有机会看到夏野眼底一闪而过的什么。
因而他也不会知道，那时候的夏野差点就脱口而出的一句，“不如你试着陪我走走吧。小彻。”
武藤彻只是低下头来看着劣质的柏油路认真地想，如果一直走下去，会怎样呢？
那时的他们不会知道，日后的二人，都再也没有机会走出这个小小的村子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两人都从这种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嘲似的冲彼此笑了笑。
小彻用手肘碰了一下夏野，“我们去北山寺院的草坡上坐坐吧。”
生活还是如流水般平淡自然地行进下去，偶尔一点波澜，打了个转，最终又归于平顺。
小彻大大咧咧地躺在草地上眯眼看云卷云舒，刚才不舒畅的小心思一下子全抛到了九霄天后，他自足地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是惬意。如果不是半年前夏野的到来，恐怕他一辈子都会安安分分待在这个村子里，不懂得梦想二字如何书写。
然而即使是夏野就坐在自己身边的现在，他还是怀揣着一颗安知天命的心。想着闲来时就闻着草香看看天数数云，有个一生好友陪在旁边，人生都不敢奢求更多了。哪怕连女孩子都没有也没关系。
“小彻，你不用回去温书也没关系？”完全是没话找话说，夏野当然知道小彻考成怎样也没关系，反正到头来他也只是留在村子里随便找件活来谋生的。
轻轻“嗯”了一声，小彻难得地没有多话。
他拨了拨自己额前的头发，露出一对清澈的眼睛。伸手小心翼翼地拉过夏野的衣袖，“这样多好啊，夏野。”
很轻很轻，话语里带着微不可见的叹息，像是一阵风吹过就能消散开去。
“试着感受一下吧。”
小彻把夏野的手往自己身侧拉了拉，自顾自地闭起了眼。
夏野不置可否，自我纠结了一阵，终于还是随着小彻躺了下去。疯长之后还来不及枯萎的草地，草尖咯着人背后一阵酥麻。
蝉鸣随着季节的迁徙渐次微弱，世界都静了下来。可以听见风声，述说着比远方还远的传说。可以听见心跳，在一抬手就能触碰到的地方。
一会儿，夏野听见小彻说，“秋老虎很凶的。再躺躺，等太阳晒起来之前，就一起回家吧。”
突然记起曾经自己对着母亲怒吼，哪一家都不是，这里不是“家”。
想到这里，夏野的脸蓦地红了一阵，他曲起指节碰了碰自己的鼻尖，难得地不好意思，“嗯，一起回家吧。”
该怎样描述呢。好像这样的画面可以几十年几十年地延续下去，尽是少年人间。
他们不会看见一年后的七月，他们不会看见不久以后的生离死别。
他们不会知晓彼此将要利刃相向，他们不会知晓日后的苦难折磨，人间地狱在此处铺展开陈。
他们不会知晓，曾经互相依存的两人，将会长久地，成为彼此的劫难。从残阳底下一路走向深渊，走出一条鲜血铺就的道路，永不得救赎。
凡此种种，现在的夏野与小彻，他们都不会懂得。
所以还是说回现下吧。
那时候阳光正好，春未绿，鬓未斑，一切都还来不及发生。
2011-5-27
P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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